Laetitia

千般色相偏看重

凯撒万岁(abo/all壳)Chapter 12

(剧情向财阀/黑道au)

(文笔差/ooc/请勿上升真人)

(这章字数爆到一万八所以拖了很久。。改了很多次还是不满意但是得发了!果咩大家)


Chapter 12 惊旗杀将



  文炫竣被失重感狠狠地拽着惊醒。


  他捂着眼睛,好像刚刚跑完马拉松那样大口地呼吸,身上的背心被淋漓的汗水打湿。他伸出手去摸枕头底下的手机,显示早晨5点39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床上跳下去,走进了淋浴间。


  花洒被开到最大,水流像是一层网罩那样把文炫竣从头到脚地覆盖住了。他站在莲蓬头下,嘴里叼着一支电动牙刷,还在回忆刚才那个惊悚的梦。他只记得自己在玻璃镜面一样的东西上奔跑,轰隆的响声中地面缓缓地竖立起来,变成方尖塔的一条棱脊,于是他就这么滑了下去。最近他总是做这种意义莫名又极其影响睡眠质量的梦,醒来之后一身虚汗,连带着健身时也出现了心率过高的问题。如果现在有任务交给他,文炫竣毫不怀疑自己会狠狠地搞砸。所幸李相赫已经很久没有给他下过指令,就连回来的裴性雄看见他也只是随意地问问近况。


  文炫竣挤出洗面奶,打出泡沫之后在脸上烦躁地抹开。他抬手按了几下温度按键,用偏冷的水强迫自己清醒起来。他扶着墙壁站在花洒下发呆,等到身体开始失温的时候才醒过神来。他关上水跳出淋浴间,拉过一条毛巾围在自己腰间。


  衣帽间的柜子里摆着一套Brunello Cucinelli的西装,底下放着一双Rudolf Scheer最新订制的皮鞋,都是崔佑齐帮他准备的。其实文炫竣已经不再是刚入职的那只小土狗了,现在他出入那种高级且私人的裁缝店就像进出成衣店一样习惯,在几个品牌里也留下了自己的鞋样。但今天的竞标会议太过重要,由李相赫独自决定了所有出席人的着装,崔佑齐负责执行。用裴俊植的话来说,既然去到了军部,那么SKT的人看起来也要像一支军队才好。


  文炫竣的熟练地束好领带,伸出手整理自己的衬领。外面天色灰白,湖上的雾气翻涌,像是有船只划过,但水气四散后又空空如也。文炫竣看了一眼手机上的天气预报,一整天都会是白霾,晚间似乎还有大雨。


  他下到餐厅,惊讶地发现灯光是亮着的,李民衡和裴俊植已经开始吃早餐了。李在宛坐在裴俊植旁边,他的面前没有盘子,正皱着眉托着腮点着桌上的手机。


  “早上好。”裴俊植和李民衡抬头,不约而同地冲文炫竣点头。李在宛冲他扬扬下巴,权当打过了招呼。佣人端来了文炫竣的早餐。今天的食谱是本尼迪克蛋配布宜诺斯艾利斯幼羔羊排,一碗撒着松露碎的墨鱼汁炖饭,配一碗南瓜蚝汤。


  “在宛哥…要吃点么?”文炫竣开始吃了好一会才意识到李在宛似乎没吃早餐,不好意思地把炖饭的瓷盅往他面前推了推。


  “不用管他,他紧张的时候就吃不下东西。”裴俊植说。他切下最后一块羊排放进嘴里,抬起手腕看时间:“懒虫起床了没有?”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崔佑齐正风风火火地跑下来:”我我我我我马上吃饭!”


  “不是说你,我是说那个大懒虫。”


  “值得一提的是我的会议迟到记录是39次,某人是41次。”李相赫从楼上楼梯上走下。他在餐桌的主位坐下,在腿上铺好餐巾。


  他看了一眼同样穿着西装的文炫竣,似乎有些惊讶:“你今天也去?”


  文炫竣的勺子磕了一下碗壁,忽然就变得口不择言起来:“哦哦,我去的…”


  “申请临时门禁的时候我把他的名字也加进去了,不用担心啦。”李民衡搭过文炫竣的肩膀,“他是我的情感支持犬!没有他的话我会紧张到爆炸。”


  李相赫没有再说什么,低头小口地喝着那道南瓜汤。文炫竣的心里轻轻地难过了一下。今天出发去军部的所有人不是项目的核心成员就是家族内部的人,只有他是附带的那个。一个月前他拜托李民衡帮忙申请权限的时候并没有告诉李相赫,只是觉得自己作为他的Alpha在这种重要的时刻应该陪在他身边。从那次照片泄露事件之后他们见面的时间就大大减少了,罔论单独相处的时间。文炫竣觉得他们好像又回到之前那种朦朦胧胧的状态,这让他觉得非常不安。


  “阿西…”李在宛的小游戏过关失败,手机发出夸张的音效来。他揉了揉脸,用胖乎乎的手捂住眼睛,试图放松疲惫的角膜。


  “喂,你太紧张了。”裴俊植笑笑,伸出手去按揉他的肩膀,“所有的材料都早已经上交了不是么?现在也没有什么是我们能做的了。”


  “这样安慰人是没用的啦。”李民衡说,“会议至少要到下午两点,在宛哥你确定不要吃点东西么?”


  “车上有能量棒,我吃两口就好。”李在宛闷闷地说。


  “我吃好了。”李相赫用餐巾擦了擦嘴,将它随意地叠两下放在餐桌上,“我们可以出发了。”


  “车况良好,从这里到军部只需要七十分钟。按照计划的,我们会提前半小时到。”崔佑齐看着手机,一边往嘴里最后塞了一块巴斯克蛋糕。


  庭院里已经有几辆车在等待,里面分别坐着十几位项目的核心负责人。迈巴赫敞开双翼等待着主人,它为了今天的场合被特别进行了清洁和抛光,车身洁白得仿佛鹭鸶的初羽,莹莹地反射着天光。


  文炫竣跟在大家身后漫无目的地走。看见司机开门的时候他下意识地一摸口袋:“我忘带军部的权限卡了…我马上去拿!”


  李相赫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有说。文炫竣快速地跑回楼上,在书桌上抓起权限卡,三步两步地沿着楼梯又跑了下来。等他再次回到门口的时候迈巴赫已经缓缓关上车门,向着大门的方向启动出发了。


  就在文炫竣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一辆奔驰缓缓停到门口,车窗摇下,后座的李民衡冲他招手:“上车上车。”


  文炫竣劫后余生地钻进车里。他刚刚又出了一点汗,但他不想把西装坐皱,只能挺直身体不靠在椅背上。李民衡用手给他扇风,扯了两张纸巾递给他。


  “要不要开点冷气?”


  “没关系的,刚刚跑太快了,休息一下就好。”


  李民衡“嗯”了一声。


  “相赫哥在军部还有一点事要提前去,他的车就先走了。你别多想。”他说。


  “哦哦,没关系的。”文炫竣说。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把那两张纸巾捏在手里。他扭头看着窗外,整个人背对着李民衡。奔驰开始加速,外面的景色被拖成一道飞驰的灰线,快速地从眼球表面擦过。文炫竣吸了一下鼻子,把纸巾捏皱攥进手心。




  禁行杠随着手势升起,几十辆高级轿车在入口处进行短暂的身份登记,随后通往军部行政区。这是文炫竣第一次来到政府的禁区,这里需要权限才能进去,从一公里外已经封锁,市民们开着车从门口经过只能看见森严的铁门和白底黑字的“禁止进入”标志。他们的车跑在和飞机跑道一样荒芜的灰色水泥马路上,两边没有任何绿植的痕迹。远方出现了一幢深灰色大楼的影子,仿佛一块削裁得四四方方的棱石,在霾天下仿佛一块灰砖那样溢散着冷气。


  汽车依次停在建筑门口。穿着军装的士兵小跑过来,对他们的证件进行了二次检查。文炫竣跟着李民衡从车上下去,把自己的权限卡死死地捏在手里。


  迈巴赫停在距离他五十米的位置,里面的乘客已经下车。李相赫站在安检口和穿着深灰色西装的一行人碰面了。文炫竣认出了金建敷——他旁边站着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李相赫正在跟他说话,想必那就是DK的会长。他看起来像是个卡通人物,个子小小的,穿着和外貌不相衬的昂贵西装,脖子上还打着领结。让文炫竣有点意外的是,他看起来不像是大集团的会长,倒像是即将参加钢琴等级考试的高中生。


  “我先进去了。”李相赫跟他握手,用一个微笑结束了这场双方都无意再延续的寒暄。他和裴俊植、李在宛等人往走廊拐角处的电梯走去,文炫竣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却被电梯外的安检人员拦住了。


  “闲杂人员请休息室等候。”穿着浅色军装的士兵伸出一只手以禁止他向前,“进入需要出示二级通行证。”


  文炫竣又出汗了。他以为自己能全程陪同在李相赫身边,却没有想到李民衡帮他申请的通行证级别不够。他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害怕给自己招来更多尴尬。


  “他跟我一起的。”李相赫在远处招手,“让他进来吧。”


  他摘下刻着家徽的戒指放进托盘,任由士兵拿着手持金属探测器在他身上扫来扫去。文炫竣也举起双手,等待工作人员对他进行安检。

  

  后面传来一声很轻的笑声。


  文炫竣回头看,发现许秀正看着他们的方向。看见文炫竣回过头来,他装作轻轻咳嗽了一声,不动声色地转开了目光。他长了一张小猫鼬一样精明的脸,笑起来总让人觉得有些不怀好意。文炫竣心里恼火起来,他大步跨过安检门,跟在李相赫的身后走进了电梯。


  电梯门关闭,空调运转,发出轻微的噪声。空间里的气温顿时下降了两度,电梯里充斥着一股冷淡的、人工香氛的味道。这里面除了SKT的人还有护送的军队文职人员,因此无人开口说话。李相赫两手交握放在身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文炫竣偷偷看他,发现他在快速地转动手指上的戒指。


  “一会你跟着美雅姐就好,不要坐错地方。”李相赫说。


  文炫竣呆了一下,忽然才发现他是在跟自己说话,连忙点了一下头。他自觉地站在名为刘美雅的工程师身后,后者抱着文件夹目光肃然,仿佛一位即将上战场的女将军,对这个外来人视若无睹。


  招标会议原定于五楼的报告厅展开,但今天这里因为临时事态被征用了,他们只能移往七楼的军事法庭。今天没有庭审,原本摆在高高审判台上的法官名牌被更换为本次招标委员会的姓名标牌,据悉都是空军后勤部的高阶将领。辩护席轮空,SKT的人先行在观众席的左边落位,最前面的一排位置留给了即将到场的会长们。NS和DK的人已经陆续就坐,剩下规模略小些的企业也慢慢落位。文炫竣看了一眼最前排,李相赫的位置上空无一人。



  李相赫用手捧水扑在脸上,从旁边抽出一次性的洗脸巾擦干水珠。他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和领带,走出了盥洗室。


  他甫一推开门,整个人就被狠狠地拽了出去。金正均抓着他的胳膊把他拖到角落里,面色很是不虞。


  “你疯了?招标就要开始了,我们不能在这里见面。”李相赫抽回自己的手臂,紧张地四顾。


  “不重要了,”金正均咬着牙说,“我被移出了招标委员会。”


  李相赫的表情完全变了。


  “你现在才告诉我?”他连声音都有点发抖。


  “今天早上的临时决定,我刚刚才收到通知。”金正均说,“我不能打电话通知你,只能在这里等你。”


  李相赫嘴唇微张,很久都说不出任何话来。他的脸色渐渐苍白下去:


  “我们拿不到这个项目了,对不对?”


  “先别这么悲观。他们没有给我移除的理由,我更倾向于理解这件事为派系斗争的结果。如果是这样的话,项目招标的正常进程不会受到任何影响。这是将近八千亿韩元的生意,他们不敢独断专行。”


  “李会长,请您尽快到场,会议马上开始了!”大门打开,一个人冲走廊上的李相赫招手。


  金正均后退一步,确保自己处在那个人的视野盲区。李相赫还想说什么,但一时间忘记了自己已经到了嘴边的话。他来不及回想,只能快步往法庭大门的方向跑去。


  两名军官为他拉开沉重的大门。李相赫走到第一排中间的位置坐好,伸手拢住西装的衣襟。法官席上已经坐满了人,他们齐齐低头看着下面,配上身后恢宏的黄金鹰徽,仿佛耶稣的十二门徒低头注视凡人。李相赫不喜欢建筑结构带来的这种权能差距,他习惯了坐在高位,这种被人俯视的感觉让他觉得不适。


  他的目光一一扫过那些名字,果然没有再找到金正均三个字。正中央主席的位置还是空缺的,垫高的话筒恰好遮住了金色的名牌。场面没有完全安静下来,底下的人还在窃窃私语。紧张的情绪笼罩了整个会场,大家不像是已经功成名就的会社成员,倒像是一群接受集体面试的大学生。


  侧门打开,穿着湖蓝色西装的男人手握一叠纸稿大步走入,步调中带着几分焦急。


  “很抱歉,印刷出了一些错误,刚刚进行了修正。”他在正中央的位置坐下,将椅子微微前移,轻轻拍了拍话筒,“我的名字是梁大仁,很荣幸作为军方代表与诸位会社的领导人会面。”


  李相赫的瞳孔收缩了一下。他伸手扶了扶桌上的白纸以掩饰自己的慌张,但不小心碰到了旁边的钢笔。他紧紧地抓住滚动的钢笔,不让它发出骨碌碌的金属声。


  “…作为国防卫星项目的一部分,我们对于卫星的稳定性、可靠性、安全性有着近乎严苛的要求。我们需要的不仅仅是高水平的技术团队,更需要有经验、有责任心、有承担能力的会社来承担这份重责。在这里,我们希望看到的是最优秀的技术和最具责任心的企业。在确保卫星系统的高可靠性和强安全性,同时满足项目的技术和预算要求。到场的诸位对于卫星项目研发都有自己独特的技术和创新,我对此有充分的信心。我们希望,今天的竞标会能够为各位企业提供一个展示自己技术能力和解决方案的机会。我们期待能够与各位企业建立起良好的合作关系,共同推进卫星技术领域的发展…”


  单调的讲稿落在李相赫的耳朵里,簌簌地仿佛雨声。他握着那支钢笔,将它慢慢地放回桌上。他低垂睫毛,右手紧紧地攥住手指上那颗沉重的玫瑰戒指。


  梁大仁终于念完了冗长的开场白。他用手指齐了齐面前的A4纸,拿起旁边的矿泉水喝了一口。


  “我宣布招标会议正式开始。”他终于带上了一点人类的语调,不再像台机器那样读稿,“很久不见,诸位。”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一个人身上。



 


  一道闪电刺破天空,紧随而来的是沉隆的雷声。漫长的阴霾之后,大雨终于落下了。


  台上DK的代表正在滔滔不绝地做招标陈述,法庭的灯光被调得很暗,只有她手中的那支激光笔闪烁。许秀露出满意的表情,时不时地点头微笑。坐在右半部分的SKT团队成员全部脸色苍白,他们低下头查看自己带来的文件,忍不住交头接耳。


  李在宛的脸颊上留着一道浅浅的汗迹。他身体前倾压在面前的长桌上,手里翻动着资料。他不时地抬头看着屏幕上的幻灯片,又时不时地低下头去。


  有人碰了碰他的手臂。裴俊植从随身携带的便签本上撕下一张纸,压在了桌上。


  “我们的方案被泄露了,他们的缺陷解决和出价完全是针对我们的。”


  李在宛咬了咬嘴唇。他拿起桌上的钢笔旋开,在纸条上快速地写。


  “他们的企划有明显的改动痕迹,很多地方数据都对不上,被泄漏的是初版方案。”


  裴俊植展开纸条,看了一眼又将它叠好。他对着李在宛抛了个眼神,目光看向审判台。


  梁大仁单手托腮,在笔记本上不住地记录,时不时抬头看一眼PPT,偶尔意味不明地点头。他看起来完全就是一个尽责的委员会代表,秉着公平正义的原则为每一家会社的方案打分。


  “我们完蛋了。”李在宛轻声说,不知道是不是在自言自语。


  裴俊植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越过重重座椅去看坐在前排的李相赫,后者安静地靠在椅背上,从这个角度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等到最后一位代表也展示完毕,会议进入了短暂的休息。在场的所有人都从座椅上站起来活动身体,三五成群地站在阶梯上闲聊,还有的急匆匆地赶往卫生间。裴俊植犹豫了一会,起身往前排李相赫的位置走。NS的代表抢先一步坐在李相赫身边,小声地跟他耳语了几句。


  裴俊植在第一排尴尬地站定。他伸手扶着椅背,却不好意思打断李相赫和别人的对话。许秀坐在对面的桌子上和其他公司的代表聊天,他看了一眼裴俊植的方向,扯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裴俊植皱了皱眉。他做了个手势,示意自己有话要跟李相赫说。NS的代表看了他一眼,知趣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李相赫手里握着一部连接内网的卫星电话,上面不断有新信息涌入。


  “你能出来五分钟么?”裴俊植扫视了一圈周围,压低声音在李相赫耳边说。


  李相赫没有回答。他低头看着手机,快速地按击“下行”键。屏幕上一排一排滚动的满是英文缩写和数字,像是地名或者百分比之类的东西。李相赫盯着屏幕上的滚动数字,连裴俊植叫他也没有抬头。


  裴俊植不明白他在想什么,和李相赫在一起度过了这么多年,他很少看见他有这种平静到异常的时候。他没有耐心分析李相赫的心理活动了,伸手抓的肩膀,压低声音重复:


  “会议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出事了,相赫。”


  信息显示完了。李相赫又用力地按了几下手机按键,但屏幕已经到底。他的睫毛微微地发抖,神色脆薄得像是糊了一层透明的纸。


  “你先回去吧,俊植。”他微微侧过脸,抬起头看着自己的朋友,“一切等结束后再说。”


  裴俊植从没见过他露出那样的表情。他把想说的话都咽了回去,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他把钢笔夹在笔记本里关上,抱着双臂靠在座位上发呆。





  短暂的休息结束了。与会代表纷纷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委员会成员们也拿着矿泉水瓶从侧门进来。裴俊植忍不住盯着梁大仁,他和一名女军官有说有笑,时不时俯下身去听她说话,对她的幽默回以恰到好处的笑容。梁大仁也察觉到了裴俊植的眼神。他扶了扶金丝眼镜,对他露出一个礼貌而笼统的微笑。


  所有成员落座,法庭里重新安静下来。梁大仁调整话筒,打开矿泉水喝了一口,清了清嗓子:


  “尊敬的各位与会者:


  首先,我仅代表个人感谢大家今天莅临参加这次竞标会议。这次竞标会议意在遴选最适合军方项目需求的合作伙伴。在过去的几个月时间里,我们收到了海量的优秀竞标方案。短短的几个小时或许不足以展示各位代表会社方案的优异之处,但需要向大家保证的是,在参加这场会议之前,本届委员会的全体成员已经充分审核了所有提交的方案,并对其中的细节进行了大量的讨论。每个竞标方案都有其独到的优点…”


  文炫竣听这种官腔听得昏昏欲睡。他看了一眼前排的裴俊植和李在宛,却看不清他们的脸色。全场寂静,他也不敢俯身去前座询问,只能乖乖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等待结果。坐在他旁边的刘美雅神情还算平静,但她无意识地攥着文件的一页,中指戒指上的钻石把纸张掐得皱皱巴巴。


  “…感激各位代表在刚才的问答环节中所展示的洞察力和思路。委员会就每位代表的方案进行了针对性的提问,而你们的回答成功地帮助我们理解了方案中的具体细节、优势和所面临的挑战。我敢说,每一个方案都达到了足以承担这次项目的优秀水平,但很遗憾我们依然将做出选择…”


  周围安静到了极点。文炫竣连呼吸声都不敢发出。SKT的人全部坐直了身体,露出军人在授勋前的严肃。每当这种时候他们就会保持一种上下统一的本能,这种场面对于他们来说已经司空见惯。


  “我将在这里公布竞标结果。”梁大仁从桌上拿起一张白纸,“DK集团将承担我们的国防卫星发射、军事货运、载人太空任务和太空科技研发…”


  DK那边爆发出欢呼声。这是他们第一次在军部大获全胜,几乎斩获一半以上的重要项目。穿着西装的科学家纷纷站起来跟身边的同事拥抱,有几个甚至摘下眼镜抹起了眼泪。许秀也起身来到后排跟团队成员们拥抱,在这样严肃的会场里他们已经压抑了声音,但委员会和其他的会社都给他们送上热烈的掌声。


  只有一个地方是安静的。SKT众人沉默不语,李在宛把脸深深地埋进手心,旁边的裴俊植脸色也不好看,伸手抚上他的肩膀。刘美雅的脸色苍白,手指微微地发抖。最终她终于忍不住捂着脸哭了起来,戒指深深地掐进皮肤里。


  只有一个人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李相赫十指交叉放在身前,对竞标结果展示出了一种近乎于局外人的漠然。他没有扭头去看不远处庆祝的DK员工,也没有反过身安慰失落的下属。他安静地坐在原位,仿佛没有听到刚刚宣读的结果。


  梁大仁看了他很久,重新调整麦克风的位置。他露出微笑,继续自己的发言:


  “名单还未结束。在这次竞标环节,我们同样见证了其他团队的才华和光辉,你们的精密令委员会成员印象深刻。NS集团将获得我们的太空安全和监视授权,旨在辅助军方监视潜在的威胁物体和执行太空情报任务。Zarex集团将配合军方研发无人空间飞船项目…”


  文炫竣真想把耳朵捂上不再听了。SKT颗粒无收,连那些百亿韩元以下的中小型项目都一个个地全部失去了。越念到后面周围的气氛越低沉,就连原本准备庆祝的其他会社代表也不敢再发出声音。他们也意识到了今天这份名单的诡异,纷纷低头和身边的人耳语。


  “很遗憾,作为和军部长期合作的忠诚伙伴,SKT的方案没有能够在任何一个项目中入选。”梁大仁用了惋惜的语气,似乎为SKT真心地感到难过,“但还有一个好消息…”


  大家重新看向他的位置,就连刚才庆祝的DK团队也暂时恢复了安静。传闻中军方将对国防卫星通信系统进行一次全面的升级,不知道这次会不会作为隐藏项目推出。如果能拿下这个项目,SKT也可算是扳回一城。谁都知道军队在这种新兴项目上的投入,每年给集团的佣金几乎能抵上某些小型会社全年的收入。


  “政府在京畿道地区收购了将近十五平方公里的私人土地,即将对乌山空军基地进行扩建以容纳军方即将推行的太空项目。我们意图将扩建计划交由SKT集团负责,很期待与贵团队的进一步合作。”


  裴俊植脸色变了,这是彻头彻尾的羞辱。会场重新安静下来,没有人再敢庆祝自己的胜利,生怕触怒了李相赫。四周一安静,越发衬托得外面的雨声激烈。云层里的雷滚动着炸开,听了让人心惊。


  李相赫并没有发火。他维持着体面,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问:


  “我们不是一家建筑公司,也没有在方案里竞争过这个项目。委员会是否弄错了?”


  “없는것보다낫다。1”梁大仁的声音被麦克风滤出一种电磁般的虚拟感,“军部是考虑到我们和SKT多年来的合作关系以及贵会社这次全面落选的情况才做出这项人性化决定,其实也有一些外部的承包商向我们提交了扩建方案…”


  李相赫没有再说话。这是竞标提案外的内容,只要SKT没有对军部的提议表示拒绝,沉默就代表默认。委员会心照不宣地保持肃静,没有人敢在这时候提出是否要确认一遍的蠢话。梁大仁拿起旁边的水喝了一口,对着新的讲稿开始进行总结发言:


  ”在会议的最后,我谨代表军部对所有与会者致谢,衷心感谢你们对军方项目的关注与支持。我们期待与诸位团队进行进一步的合作,并相信在空军基地扩建完成之后…”


  李相赫忽然起身,离开了自己位于第一排的座位。他无视了正在发言的梁大仁,径直地走向法庭的出口。SKT的人全部起立跟在他的身后,他们不需要任何指令,只是安静地跟着李相赫离开。


  梁大仁的发言被迫中断。他不能忍受有人这样公然地挑衅军部的权威,忍不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会议还未结束!请SKT集团的人回到座位上。你们是要扰乱会场的秩序么?“


  李相赫没有回头。他脚步所及之处,自然有人为他拉开大门。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高级权限卡折断,随意地往旁边一丢。身后的人从那张断成两半的卡片上踏了过去,塑料摩擦地面发出吱吱的响声。




  文炫竣把伞收好,放到旁边的雨水架上。他下车的时候跑得太急,身上的西装已经湿了一半,被空调吹得有点发冷。他连衣架都来不及找,脱了西装外套放在旁边的沙发上。


  裴俊植在办公室门口迟迟没有进去。他的拇指已经放在了门口的指纹锁上,但一直没有按下。他扭头看见文炫竣,把手收回裤袋里,点头跟他打过招呼。


  “俊植哥是要进去开会么?”文炫竣问。


  “现在开会也没什么用了,”裴俊植摇头,“大选前最后一次民调今天唱票,真是什么事都赶在一起。”


  他跟文炫竣面对面站了一会,彼此都有些尴尬。裴俊植整理了一下领带:“你进去陪他吧,我先回办公室。”


  他转身的时候原本想拍文炫竣的肩膀,想了想,只是跟他轻轻地碰了一下拳。文炫竣把手指按在感应区,办公室的大门缓缓打开。


  正中央的电视声音开得很大,李相赫坐在电视前的沙发上,手里握着遥控器。


  屏幕上两位重要选举人的头像各立一方,他们的票数将其他少数派选举人远远甩在了身后。地图上的各地区的色块正在被逐一点亮,每隔一分钟的时间就有新的地区结果被宣布。红色是SKT的标志颜色,但它同时也代表李相赫所支持的保守政党的对立面。那些空白地区也慢慢地亮起红色,仿佛用针在地图上扎出蔓延的血点。


  李相赫把玩着电视遥控器,沉默不语。


  文炫竣闭上眼睛,在心里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要怎么安慰李相赫,没有人能在一天之内接受两次这样的打击。


  “这…这还不是最终的结果。”他强撑着说了这么一句。


  “这就是最终的结果,”李相赫说,“申只是在慢性死亡。”


  “准确地说,我们也在慢性死亡。”他起身走到吧台边,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兰地,往里面夹了几块冰,“要酒么?”


  “你换了药,景焕哥说你最近不能喝酒。”


  “答非所问。”李相赫拿起酒杯晃了晃,把里面的白兰地一饮而尽。


  他重新给自己倒满,摇晃杯子加速冰块的融化。文炫竣忍不住走过去把酒杯抢过来一口气喝掉,他酒量实在是不佳,冷酒下肚的时候差点被呛得呕吐。等到恶心劲过了之后喉管又慢慢地烧了起来,他忍住不去掐着自己脖子咳嗽。


  李相赫拄着酒杯,安静地看着他。


  “我们还没有输呢,”文炫竣说,“只是丢掉了一次卫星项目和一次大选而已…SKT依然是韩国最大的财团,不是么?”


  “我们已经失去了军部,马上又会失去执政党,最后会失去对国会的影响力。”李相赫看着他,“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我们海外的生意被GenG和DK围追堵截,光是去年就关闭了几十家分支机构,现在的现金流绝大部分都靠黑道上的生意来提供。按照这样的频率疯狂洗钱,我们会引起政府的注意。因为失去了执政党和军部的支持,检察院的人会像苍蝇一样缠上来。”


  “你了解鱼类么?”他看着办公室角落的鱼缸,“生活在低温海水里的鱼类新陈代谢很慢,没有体温调节机制。它们死亡的时候外表通常没有明显的变化,但内脏会逐渐开始腐烂、分解。等到有虾蟹用螯足刺破它们膨胀的外皮,那些发酵的、恶心的内脏组织就会一股脑地倾泻出来。我们就是这样一只正在腐烂的鱼,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成为那只小虾。”


  “总会…总会有别的办法吧?”


  文炫竣只知道今天的失败很惨痛,却不知道有这么惨痛。他不懂政治上的事,对家族的生意了解得也少。明明会社还是一副蒸蒸日上的样子,怎么忽然间在李相赫嘴里就到了这种山穷水尽的地步?他心里很急切,但什么都做不了。


  “我能…我去把你讨厌的人都杀掉,”他着急了,心里的话脱口而出:“DK和GenG的会长…我帮你把他们都杀掉。”


  李相赫似乎被他的幼稚取悦了。他很轻地笑了一声,摇摇头把酒杯倒满。


  “我是认真的,”文炫竣抹了一把眼睛,“我不喜欢看你输…看你输我心里会很难过,比我自己碰到不好的事还难过。”


  “有什么要紧的呢?”李相赫轻声说。


  “我已经输过很多次了,对于失败远比你想象中的要习惯。”


  他再次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臼齿轻轻地咬着半融化的冰块,发出咯咯的响声。


  文炫竣知道他的酒量远比自己要好,几杯加冰的白兰地几乎对他没什么影响。反而是他强灌了一杯酒,现在胃里有点犯恶心,头也开始晕晕乎乎的。他伸手去摸自己后颈的抑制贴,好在腺体没有在这种时候出什么问题。


  “这些困难的时候都会过去的…是不是?”他每说一个字就感觉有灼热的酒气在灼烧食道,于是只好闭上嘴,用吞咽来缓解胃里的翻江倒海。


  “也许会,也许不会。”李相赫从冰箱的恒温格拿出一瓶苏打水,加了蜂蜜搅拌递给文炫竣,“喝这个会好受点,你刚刚喝酒喝太急了。”


  “你在这里慢慢喝,”他把搅拌棒靠着杯壁放好,推到文炫竣面前,“我需要好好睡一觉。”


  文炫竣愣了一下,接过了那个杯子。他抿了一口蜂蜜水,但完全没有觉得好过些,苏打水的气泡在胃里翻腾着让他想吐。


  “对了,还有一件事一直想跟你说,”李相赫在门口转过身来,“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要处理的东西也很多。我还在努力支撑,只是有些事需要调整。”


  别再说下去了。文炫竣在心里哀求。


  他觉得自己的胃隔膜像是被人打了一拳那样开始痉挛,手抖着把水杯放在旁边的吧台上。


  “如果可以的话,我们还是回到之前的那种状态吧,还是作为会长和下属就好。”李相赫接着说了下去,“很抱歉单方面作出这样的决定,但我现在的精力和身体状况都不足够支撑这段关系了。”


  他点点头,不知道是在肯定什么,又像是在附和自己的话。他回到卧室里,背对着文炫竣按下关门键,身影消失在缝隙之中。





  李承勇双手插进口袋,推开玻璃门走进餐厅里。他穿着警署发的黑色防水冲锋服,下半张脸被立起的高高领口遮住了。


  店里的顾客连看都没有看他。附近有几家政府机构,有的是警察或者其他政府人员来这里凑合一顿午饭的,权把这里当作了食堂。老板娘的牛肉拌饭和部队锅都做得很好,大酱的味道更是附近一绝。不到十张桌子的小店里满是浓汤和酱料的香味,在寒冷的天气里闻起来心里暖暖的。


  朴到贤坐在角落里,正在用餐巾纸擦拭自带的筷子。他对李承勇招了招手,示意他在对面坐。

  

  “吃点什么?”朴到贤把菜单递给他。说是菜单,其实就是一张裱进塑料封膜的薄纸,被成千上万个顾客的手摸得边角都卷了起来。


  ”不用了,我妈妈周末来看我,给我做了很多包饭,我根本吃不完。”李承勇从怀里拿出两个饭团,放在饭桌上。


 朴到贤愣了一下。


  “让老板娘…帮你用微博炉热热?”


  “不用了,”李承勇说,“老板娘会生气的。”


  你拿个饭团在这里安静地啃然后不点单她就不生气了么?朴到贤把吐槽埋在了心里,因为老板娘端来了他的餐盘。用旧的石锅拌饭冒着滋滋的热气,中间卧着香喷喷的米饭、牛肉和蔬菜丝,上面的鸡蛋半凝未凝,散发着蛋白质升温的美好气味。朴到贤用勺子把食材大力地拌开,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


  “你知道我们韩国食道癌发病率是排世界第一的?”李承勇说,“你应该等放凉一点再吃。”


  “等我上三十岁之后会注意的。”朴到贤的嘴被牛肉烫了一下,悻悻地放下了勺子,“别扯东扯西,你带来的东西呢?”


  李承勇四顾周围,“你要在这里听?”


  “这里很安全。店里的监视器坏了,老板娘心疼钱一直没找人来修。”朴到贤说,“我每天都来这里,不会引起什么人注意。”


  李承勇没再说什么。他从怀里拿出一个老式的MP5,还有一副白色的有线耳机。


  朴到贤接过那个MP5:“这种东西还没停产么?”


  “不知道,之前回老家翻出来的。”


  朴到贤点开MP5的相册,在里面略略地翻看那些照片。最后他戴上了耳机,开始播放录音。他听录音的时候李承勇就抱着那个饭团一直啃,就着桌上店里送的小菜。这家的泡菜做得咸淡合宜,吃起来清爽又开胃。


  过了五分钟,朴到贤按下暂停键摘下耳机,“这不是我要的东西。”


  “行贿罪太扯了,”李承勇嚼着饭团,模糊地说,“我觉得谋杀更好定案。”


  “我来决定什么好定案。”朴到贤把MP5不轻不重地撂在桌上,“我不需要这个。谋杀的证据太弱,就算是他亲口下的命令也没用。所有的谋杀案查到最后顶多就是个不痛不痒的人出来顶罪,连裴性雄都摸不到。你答应我的东西呢?”


  “我们都知道你没法用政治献金把他扳倒的。就算你搞定了李相赫这边,上面一定有人会压下去。”


  “别这么确定。”朴到贤说,“你知道上个月他们输掉了竞标?”


  李承勇点点头。


  “这跟竞标方案的技术含量和价格投注没有关系,这是一次纯粹政治表态。”朴到贤说,“李相赫支持的申岌岌可危,他在国会已经完了。”


  “逻辑是否有点跳跃得太快了…”李承勇伸出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失去军部的项目对SKT的财务状况造不成什么影响。你刚才好比在说一头大象脚上扎了一根刺,然后它现在要死了。”


  “大选呢?”朴到贤立着筷子看着他,“之前支持李相赫的是执政党。他们在国会中的席位比进步派要少,只是因为牢牢控制住了总统才能形成暂时的优势。一旦对立党派的总统上台,保守党在国会中会被全面压制。你知道李相赫为了这次选举砸了多少钱么?”


  “哦…”李承勇拉长声音,似乎在努力地消化那些话的内容,“还是不要告诉我比较好,这样我下午领工资的时候会开心一些。”


  朴到贤很难得地为一个并不幽默的笑话买账了。他开始吃自己的拌饭,就着旁边的酱汤。


  “还有一个内部消息,”他用只有他们能听到的声音说,“半年前,军部有位准元首级别的老人死了。在那之后金正均被边缘化,SKT被踢出所有的卫星项目。他们的军火供应合同会在年底终结,军部不会再续约。那次竞标会议大概是李相赫最后一次享受这种高级权限,很快他就要跟整个军部说拜拜了。”


  李承勇的脖子上爬起一层细密的毛汗。他并不震惊于消息的内容,他只是惊讶于这些事从朴到贤口中说出。


  “你从哪里知道这些事的?”他苦笑着说,“你是跟魔鬼出卖灵魂了么?”


  “是的,希望他不要缺斤少两。”朴到贤头也不抬,“现在可以给我我想要的东西了么?”


  李承勇捏着饭团,呆呆地坐了很久。他指了指那个MP5:“还是在那里面…从设置里面解除文件夹隐藏就能找到。”


  朴到贤按照他所做的操作,过了一会眉头舒展。他浏览了一下文件夹里,里面有将近5G的内容,有大量的视频和音频以及图片。


  “别备份,别联网,别给任何人看。”李承勇说,“里面的文件不能出现在检察院的网络系统里。”


  朴到贤眉骨上的肌肉很轻地抽了一下,每当他觉得别人作了无谓的叮嘱就会作出这样下意识的反应。他把筷子放回桌上,翻了翻手腕,拿起自己的风衣起身买单。李承勇跟在他的身后出了门,在这种地方两个人故意错开出门只会显得可疑。


  外面依然是一副淫雨霏霏的模样,梅雨时节没下完的雨似乎绵延到了阴冷的秋季。李承勇仍然不习惯S市的天气,这是除了没钱以外他没在本市购房的第二大因素。


  “有进展我会再通知你的。”他说。


  “别让线人死了。我们现在没办法出动警察力量保护他,一切只有靠你多费心。”


  “应该的。”李承勇抬头看着屋檐,“喂,你说我们会死么?”


  朴到贤没回答。从他的表情来看似乎也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Und Schlag auf Schlag. Werd’ ich zum Augenblicke sagen: Verweile doch. du bist so schön. Dann magst du mich in Fesseln schlagen, Dann will ich gern zu Grunde gehn.”2


  他嘴里喃喃地念叨,但李承勇完全没有听清,甚至分不清这是什么语言。他转过头看着朴到贤:“什么?”


  “《浮士德》第一卷第四幕,”朴到贤说,“不是你说我把灵魂出卖给魔鬼了么?有人会保护我的。”


  “好吧…我想的没那么高档,最近在看《当恶魔呼唤你的名字》来着。”


  “下次见。希望大家到时候都还活着。”


  朴到贤撑开伞,走进细针一样的雨里。


  


  文炫竣趴在吧台座位上,手里转动着一个喝空的酒杯。他的目光流向窗外,外面天光渐薄,路上下班的行人神色匆匆。年轻人穿着驼色或灰色的茧形风衣戴着耳机,手插口袋从街道上走过,和他们擦肩而过的是驶速更快的车流。每个人对世界上的其他人、其他事都仿佛漠不关心似的,大家快速地赶往自己的目的地,短暂停留之后又去往下一个。


  千胜宇也趴在桌子上,伸手在他面前晃晃。他不知道自己这个朋友是中了什么邪,明明上次聚会的时候还一切正常,这次叫他出来喝酒却像个木头人一样不说话,问他问题也是呆呆的。文炫竣酒量本来就不佳,两个人点了一些小食吃了,还没喝两杯他就开始看着窗外发懵。千胜宇看了一眼电子手表,无奈地又托回腮去。


  “喂,你到底怎么啦?”他掐着嗓子发出搞怪艺人的声音,“事业不顺啦?被女朋友甩啦?工作没啦——总该说一项出来吧?”


  文炫竣仿佛听到了靶气球被啪啪打爆的声音——感情方面的白痴在猜测别人方面往往会展现出惊人的洞察力。千胜宇以前也是在裴性雄手下工作过的,文炫竣没有心情也不方便跟他解释自己跟李相赫那点家长里短。他糊弄似的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是被恋人甩掉了。


  “什么时候的事啊?”千胜宇瞪大眼睛。


  “一个多月…差不多两个月前吧。”出于谨慎,文炫竣稍微模糊了一下时间范围。

  

  “都两个月了你还是这副死样?”千胜宇大惊,“生命贵在运动,你应该马上拍拍屁股去认识新的Omega!Beta也行!”


  “没心情。”文炫竣下意识地抬起杯子,却发现里面早就空了。他已经喝不动了,把空杯子搁回桌上。


  “是什么大美女么?我要看照片我要看照片。”千胜宇在座位上扭动起来,伸手就去拿文炫竣的手机。


  “是男性Omega啦,”文炫竣伸手把手机夺回来,“我跟他没什么合照,就算有也删掉了。”


  他的话只有一半是真的。他和李相赫当然没有什么合照的机会,但如果有的话一定还藏在相册的某个角落里,文炫竣就算换手机也舍不得删掉。他怕千胜宇乱翻手机找到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抢回来后快速按下锁屏。


  “真小气。”千胜宇说。他把银色的吸管放在嘴唇上,努力嘟起上嘴唇让它不滚落下来,表情看起来非常滑稽。


  “不过失恋这种事是这样的了,你一直停在原地翻来覆去地想,只会越想越让自己心里难过。正确的做法是马上找一个风格截然不同的人然后迅速地爱上他,回头再看的时候就会发现之前那个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个高中毕业后再也没牵过Omega手的人现在在给我上恋爱大师课么?”


  “有什么瞧不起的?我是理论上的巨人。何况我也不是没有恋爱,只是我比较喜欢网聊。”千胜宇晃了晃手机,“要不要给你看我现在的网聊对象?身材好到爆!”


  “行了行了,去再点点炸鸡来吃吧,肚子又空了。”文炫竣推开他的手臂。


  千胜宇走了之后,文炫竣又疲惫地趴回桌子上。他其实并不饿,只是想找个借口把千胜宇支走。说实话他有时候不太能赞同一些Alpha朋友对异性的评价,听见那些品头论足的话也会感到不适。但更大的原因还是他不愿意再想李相赫的事了。千胜宇的话总逼着他去回想那天的对话,回想李相赫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平淡和无谓的语气。每当想起这些事他就会像按下发炎伤口那样痛出一身即时的汗来,反复地按压并不能让他对这种痛苦免疫。


  在过去的两个月里他们真的回到了之前的那种关系。李相赫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对他的态度完全就像之前那么客气。一开始文炫竣心里有点赌气,假装表现得自己也毫不在意。但是很快身边所有人都意识到他们两个分手的事情,就连感情方面最迟钝的崔佑其也私下偷偷地找文炫竣确认,当然又牵动他的伤处。


  文炫竣开始郁闷地觉得自己有点像一条宠物狗,被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某一天突然就被撤了狗窝又扔回院子里,这对他来说并不公平。他的选择是以比李相赫更过分的冷漠来应对他,但对方对此毫无察觉。文炫竣很沮丧,他像个跟家长单方面赌气的小孩,饿着肚子把自己锁在门里,然而家长根本不知道他为了赌气跳过了三餐。


  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文炫竣意识到李相赫或许不是因为对他漠不关心而忽略他的。从那次谈话开始,整个SKT陷入了一种惶惶的氛围之中。大家像是在共乘一轮刚触礁的大船,本能驱使着他们奋力地工作,好在船角倾斜沉没的时候尽量待得高一点。李相赫的私人会议数肉眼可见地增多了,就连总是在海外处理事物的裴性雄也被召回。张景焕开始频繁地出入李相赫的家里,每次出来的时候都面色凝重。渐渐地文炫竣心里的埋怨也消散了,至少他意识到李相赫跟他分手并不是找个借口打发他,后者是真的在经历痛苦的瓶颈期。


  文炫竣想要帮助他,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李相赫已经很少派任务给他了,每晚他熬夜开会的时候文炫竣只能在阁楼里打开天窗数星星。他希望自己除了肌肉和那些杀人技巧还能派上些别的用途,但目前似乎是没有了。整个家里只剩下他和柳珉析是空闲的,有时候文炫竣无聊就会跑去看柳珉析在房间里黑掉一些海外的比特币账户,尽管他什么也看不懂,只能在数字蹭蹭上升的时候分享到一点满足感的。


  总而言之就是…所有人都有事可做,所有人都在奋力前划,只有文炫竣像个游泳白痴一样还在原地不动地踩水。这些已经翻来复期想过无数遍的东西让文炫竣心里再次烦躁起来,他把玻璃杯往桌上用力地磕磕,发出的响声让周围的人都转过头来。


  三桌外的一个男生往吧台这边投来一眼,很快又收回了目光。


  文炫竣浑身的血液短暂地凝固了。


  穿着宽松卫衣的许秀和一个女孩坐在桌边吃东西。他戴着兜帽,口罩放在桌上,一边挤压一只青柠一边跟对面的女生说笑。他和文炫竣只有一面之缘,何况两个人今天都换下了西装,他没有认出来这个李相赫身边的小男生。文炫竣却始终记得那双猫鼬一样精明又有点邪恶的眼睛。刚才许秀看他的时候完全是和在军部一样的眼神,带着看路人的淡淡轻蔑。文炫竣压抑了两个月的怒火完全地被点燃了。他心里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疯狂程度几乎把他自己都吓一大跳。


  他今天没有带枪出门,但千胜宇的车上很可能有枪。这家餐厅没有什么安保,许秀出门也没带保镖。文炫竣极快地观察着这幢建筑的布局,在心里默记下摄像头的位置。他给自己倒了杯水,装作不经意地转身,观察餐厅内每一条可能被用作出口的通道。


  他的心怦怦直跳。


  千胜宇端着炸鸡盘回来了。文炫竣用力握住水杯掩饰自己的手抖:


  “你车上有外套或者风衣么?外面好冷,借我穿回去吧”


  “就要走啦?”千胜宇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我车上有件很厚的棉服…但是炸鸡不吃了么?”


  “你去帮我打包吧,我去你车上拿衣服。”文炫竣把钞票塞进他手里,“我们在外面汇合。”


  他从千胜宇手里拿过了车钥匙,几乎是小跑着走去餐厅外的地下停车场。钥匙上装有定位系统,文炫竣没费多少劲就找到了千胜宇的车。他从里面拿出那件厚厚的硬领外套,转到前座的位置,左手按在储物箱外,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


  储物箱弹开,里面放着一把格洛克19和一枚消音器,并同三枚子弹。


  文炫竣有种被人在脑袋上轻轻敲了一记的感觉。他觉得冥冥中上帝在指引他做这件事,他就像是弹珠游戏里那颗勇往直前的钢珠,而神的手在为他拨开前方每一根障碍木棍。文炫竣把消音器装上枪口,把它藏进外套里,坐在前座上深深地呼吸。


  地下车库的灯光亮起来了,千胜宇哼着小曲提着塑料袋回到车前。他伸手拍拍车门:“找到衣服了吗?”


  “找到了。”文炫竣从车上开门下来。他把车钥匙还给千胜宇,“刚刚会社打电话给我让我回去一趟,我先走了。”


  “我送你去吧?”


  “不用了,有人来接我。”


  文炫竣把外套裹成一个球,抱在怀里不让停车场仅有的几支摄像头拍到。他跑进一条人行巷里穿上外套戴上帽子,随后快速地混入了人流之中。绕经几条街之后他折返回到刚才的餐厅外。透过玻璃,他看到许秀依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对面的女孩笑得眼角弯弯。


  文炫竣站在冷风呼啸的大街上,装作在看面前触控屏上的商业区导航。他紧张地观察着餐厅内许秀的动向,手按着怀里的格洛克19。高速跳动的心脏让他在冷风中也能保持偏热的体温,他的心思是乱的,脑海里闪过很多的事情。但是他依然死死地盯着许秀,好像学生在考试时望着空白的试卷发呆。他当然知道这是一个漏洞百出的刺杀计划,但他实在忍不住要这么做。


  文炫竣拉着外套,不让冷风灌进衣领。就在他的手指都快冻得僵硬的时候,许秀终于从座位上起身了。他只可能有两个目的地:去结账或者去卫生间。结账的位置在餐厅的前台,在那里开枪势必会引起骚乱。文炫竣唯一的机会就是在卫生间解决他,外面有一条偏暗的走廊,他可以借此快速地离开正门。


  许秀走到了关键的岔路。他的脚步偏转,往后方的卫生间走去。文炫竣简直要伸出手来划一个十字。他加快脚步走进了餐厅,趁着引座员都忙碌的时候径直往里走去。他低头回避着拐角的摄像头,走进了Alpha卫生间里。


  外面有两名男性在使用便池,里面的卫生间隔间只有一间是关闭的。以许秀的身份当然不屑于使用外面这种毫无遮拦的公共便池。文炫竣站在洗手台前洗手。刚才方便的两位男性有一位已经离开,还有一个正对着镜子整理自己抹了发胶的头顶。他没有穿外套,身上混合着古龙水、淡淡的Omega信息素和鲜花的味道。文炫竣打量了他一会,走到他身边。


  “跟您一起来的那位女士说她有急事要先走了,请您去外面找她。”他压低声音对男人说。


  男人露出惊愕的表情,道了声谢,随后大踏步地向门外走去。这时文炫竣听见了冲水的声音。他走到隔间外,从外套里抽出了格洛克枪。


  隔间门打开,许秀扯了扯衣服下摆从里面走出。文炫竣用力把他推回隔间里,用手臂卡在他的齿间不让他发出声音。他将枪顶在许秀心脏的位置,用力地连续扣动扳机。格洛克的后坐力震得他虎口发麻,文炫竣忍着那股麻劲打空了所有子弹。


  他把许秀软倒的身体推在马桶上,把枪藏回外套里,脚步虚浮地跑了出去。





  金彰东来不及等小艇停稳,踩着甲板跳上岸边,在木地上蹭了蹭皮鞋的水和泥。他双手插兜,沿着坡上的小路一阵小跑。鹿岛的角落立着一座废弃的厂房,此刻是深夜,但这里灯火通明.


  布满铁锈的破烂的大门大大敞开,用大块的岩石固定在两侧。金建敷拎着一根铁管站在中央。他旁边的铁椅上坐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他的双手被沉重的铁锁固定在身后,肩膀都被压得脱臼。他的头发被汗和血水黏在脸上,面目已经辨认不出来了。如果不是冷风刮过的时候他还会反射性地发抖,金彰东以为坐在那的是具尸体。


  “都问出来了?”他被血味熏得有点恶心,忍不住给自己点了根烟。


  “他什么都没说。”在一边的卢泰允回答。


  金建敷把那根钢管随意地丢在地上,先踏出了工厂大门。金彰东识趣地跟在后面。两个人站在岸边的一块礁石上,影子倒映在水草之中。


  “医院那边怎么样?”金建敷问。


  “会长已经脱离危险了。子弹只击碎了胸骨,但未伤及心脏,现在已经脱离危险了。虽然他出门前遣散了跟随的保镖,但还是记得在外套下穿了软体防弹衣。所幸杀手为了不引起骚乱在枪管上装了消音器,削弱了一部分的动能。事实证明…我们自家新研发的防弹纤维还是蛮不错的。”


  他说出口之后才发现自己开了一个非常不合时宜的玩笑。金建敷没有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金彰东真想下手抽自己几个耳光。他越是紧张的时候越容易没话找话,仿佛某种下等人讨好的被动技能,显然金建敷不吃这一套。


  “是SKT的人做的。”他拿出一个钱包递给金彰东,“里面那个人以前在裴性雄手底下工作过,前天下午他和一个人在餐厅吃饭。监控录像没有拍到他同伴的脸,但是根据会长受伤那段时间的录像来看,杀手和同伴的下身服饰是一致的,故意穿了外套遮掩身份。”


  金彰东拿过那个钱包打开。他取出里面的证件,举起来对着月光看。


  “我对这个人有印象。”他把证件塞回钱包递给金建敷,“整件事看起来不像是预谋…谁会在这种繁华商业区里刺杀著名的会社领袖?”


  “大概率不是预谋,只是临时的计划。”金建敷说,“会长受伤之后千胜宇还返回餐厅了,手里提着一盒炸鸡,大概是拿错了同伴的东西。如果是提前预谋的话这未免太愚蠢了,李相赫不可能批准这样的计划。”


  金彰东想要吁出一口烟。海风刮了起来,他临时地调转面向,好险让烟气刮到金建敷脸上。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按照规则来,”金建敷把一把手枪拍到金彰东手里,“我不在乎李相赫对此是否知情。他的人做了错事,他作为家长就应该承担代价。”


  金彰东握住那把枪退出弹夹,里面的三颗子弹骨碌碌滚过他的手心。


  “不需要你亲自去,安排放心的人就可以。”金建敷说,“最好要快。警察局和报纸那边我都压住了,消息没有传出去,但时间一久李相赫总会知道。他很警觉。”


  “只要重伤他就可以吧?”金彰东口气犹豫,“毕竟会长也没有…”


  “他们开枪的时候也没有想过会长穿着防弹衣,不是么?”


  金建敷说完这句话,转身回到了刚才的审问现场。他从地上捡起那根铁管走到椅子面前,用手势示意手下用冷水把椅子上的人泼醒。他抡圆铁管砸在千胜宇的头上,后者顿时发出了一声惨叫。但金建敷依然一下又一下地砸着他的脑袋,直到脊柱发出一声沉闷的断裂声,整颗头颅像是松掉的木楔一样滑着歪断,但金建敷依然没有停下自己的动作,依然机械地砸着他的头,直到那张脸彻底地凹陷碎掉。他做这件事情的时候表情并不凶狠也不狰狞,平静得仿佛在提着水管给自家花园浇水。


  金彰东不明白一个外表看起来跟北极熊一样可爱的人为什么总能面无表情地作出这种暴力行为。不过他以前在推特上看过北极熊的捕猎视频,里面的北极熊总是顶着无害又懵懂的脸,把抓来的海豹往岩石上砸得血肉飞溅,再低下头继续用那种无辜的眼神嚼着海豹的碎脑壳…


  金彰东苦笑了一下。他抖动手指让烟灰落进水里。水草漫上来卷走了那些烟灰,仿佛条鱼追逐鱼食。很久之后他把烟头丢在湿漉的礁石上用鞋尖踩灭,一深一浅地走向来时乘的小艇。





  文炫竣趴在栏杆上发呆。


  他所处的地方是市中心的电视台。今天某栏政府节目对李相赫进行专访,从下午一点一直录到现在。文炫竣其实有点困了,但演播室外没有适合休息的地方。他不好意思麻烦别人,随便就扯了一张椅子在窗边,趴在栏杆上半是瞌睡半是清醒地发呆。电视台的人很多,拖动着器械来来去去,环境实在算不上安静。好多次他都快要睡着了,但忽然仿佛一脚踏空那样惊醒。几次三番地他开始头疼起来,干脆认命地睁开眼睛,瞪着窗户外面发呆。


  初冬的天空依然有些阴沉,但是比起前几天的阴霾已经算是明亮很多。气温越来越低了,天空中还没有下雪的意思,但街上的行人已经换上了厚风衣、围巾和毛线帽。还在上学的中学生戴上了厚厚的毛线手套,在冷风里抓着书包背带前行,好像一只只摇摆的小企鹅。公交站旁有一对情侣紧贴着坐在一起,他们的手里分别捧着一杯热饮,时不时交换吸管去喝一口对方的,有说有笑非常开心。


  文炫竣没法分享他们的甜蜜心情。那天从餐厅回来之后他心里就一直惴惴不安,新闻里没有任何关于许秀的报道,他不知道自己的刺杀是否成功了。时间越久他的心里越后悔,如果李相赫知道了会不会觉得他是个莽撞的蠢货,对他从此彻底失望?


  一只手忽然拍了一下文炫竣的肩膀,吓得他一下子弹坐了起来。


  “在看什么?”李相赫叼着吸管,单手端着一杯热腾腾的咖啡。他今天受邀参加的活动是针对年轻企业家的,造型也相应地做了调整。他换上了一身深咖啡色的羊绒西装,领带也换成了酒红色的宝石胸针,刘海微微烫卷,垂下来半遮眼睛。他很少做这种时尚漂亮的打扮,金何那给他选的着装风格都是冷峻、高级又疏远的,这才符合财团领袖的定位。


  “他们非要给我化妆的…我现在脖子很痒。”察觉到文炫竣的目光之后,李相赫伸手捂了一下脖子,似乎对粉底有些过敏。


  文炫竣不知道该说什么。他隐约觉得李相赫今天还蛮温柔,跟他说话比前几个月亲近许多。文炫竣猜他生意上有了好的进展,因此心情不错。


  他站了起来,把自己坐热的那张椅子摆回原位:“我们是要走了么?”


  ”嗯,车已经在楼下等了。”李相赫说,“你是不是累了?最近看你总是没精打采。”


  “我等会在车上休息一下。”文炫竣说。


  李相赫没有再多问。他抿了一口咖啡,拿起自己的外套往电梯里走。文炫竣跟在他身后,身后的几个私人助理和工作人员也追了上来。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进了电梯,很快就把这样一个中小规模的轿厢塞满了。


  文炫竣跟李相赫并肩站着。他觉得李相赫似乎有话要跟自己说,但不方便让处在同一个封闭空间里的其他人听见,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电梯到达一楼,其他人纷纷涌往前方替会长大人开道,李相赫边走边戴好墨镜,避免被门口可能出现的闪光灯伤到眼睛。


  他放慢了步调,故意和前面的人空出一点距离。文炫竣也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他不知道李相赫要跟他说什么。


  “你的生日是十二月二十四号?”李相赫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问。


  文炫竣没有预料到他会问这个,“…是的,还有很久。”


  “一个月之后,也不算很久。”李相赫握着咖啡杯不紧不慢地走,“想好去哪里庆祝了么?去年太忙忘记了,今年想帮你过个开心点的生日。”


  “…还没有。”


  几个月之前文炫竣曾经想过一个完美的生日计划,但是现在说出来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只会让大家都觉得尴尬。他扯出一个笑容来:


  “不过没关系的…我一直都不怎么过生日。”


  “别这么说,每一个生日都很重要。”李相赫说,“想不想要出国玩?圣诞节大家也都有时间来着。”


  “我记得你说想去加拿大看极光,是不是?”他转头看了文炫竣一眼。


  文炫竣愣了一下。他只是很久之前在手机上刷到过加拿大极光的视频,当时随口跟李相赫提过一次,他居然还记得。


  “我会让佑齐安排的。”李相赫说,仿佛已经替他做出了决定。


  他脖子上那块粉底过敏的地方还是痒,于是抬手遮住了红肿的皮肤。文炫竣看见他手背上新鲜的针孔,心里钝然一痛。


  他忽然很想跟李相赫坦白自己做过的事…任由这件事情发酵也许会有不可估量的后果。过去的这些天里文炫竣他一直在纠结,他怕李相赫厌恶他的冲动和愚蠢。


  “哥…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什么事?”李相赫疑惑地回头。


  旋转门打开,他们差点被一前一后地隔在一叶门的两边。文炫竣下意识地往前一步跟他站在一起,挤得李相赫差点没有站稳。门转至外侧,温暖的空调瞬间切换成刺骨的冷风。文炫竣往前踉跄一步,抓住了李相赫的手:


  “上周三下午...”


  一个戴渔夫帽的人一瘸一拐地快步走了过来,手伸向肮脏的衣内。


 文炫竣的大脑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但身体先一秒反应过来——他本能地向前一步挡在李相赫面前,伸手去捉那个流浪汉的手。


  但他还是慢了一步。黑色的延长消音枪管仿佛蝮蛇那样探出,直直地指向前方。枪口的火星在文炫竣眼里像是电影的慢镜头似的,一枪、两枪、三枪。


  文炫竣被子弹的动能打得向后退了几步。他伸手还要去抓那个开枪的人,只捞到几把空气。枪手一击不中,迅速地往人群的反方向跑走了。文炫竣捂住腹部的伤口,向后踉跄着试图站稳,但他惊讶地发现身体已经不再受他控制了。


  他并没有感觉到伤口传来的剧烈疼痛,只觉得自己像个被打破的沙漏,有什么东西从破口哗哗地流走。他听见李相赫在叫他的名字,但他无法操纵自己的声带回应。他眼前的所有颜色像是被水泼一样缓缓地褪去,身上的血液迅速地流向伤口处,四肢物理性地开始僵硬。渐渐地他只能听见某种强劲的风声,一阵一阵的,像是自己的呼吸,又像是心脏剧烈跳动的时候耳膜的鼓动。


  最后他闻到了萦绕在鼻尖的淡淡白麝香气,他猜李相赫冲上来抱住了他。

  

TBC.


  

1 意为“有胜于无”。

2 出自《浮士德》。浮士德对魔鬼梅菲斯特承诺:“如果我对某一瞬间说:停一停吧,你真美丽!那时就给我套上枷锁,那时我也情愿毁灭。”随后他与魔鬼的契约生效。


  


  



评论(55)

热度(223)

  1. 共4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